那天晚上火光冲天

多少年啦？屈指一数，啊，五十多年啦！那五十多年前的7月15日，凌晨，天色才蒙蒙发亮，我就被三哥从床上拉起来：“五弟，快起来，今天由你扛红旗呢。”三哥是大队团支部副书记，以前叫我，一律是“小五子”，今儿破天荒，首用“五弟”亲切地称呼我。倒叫我满腔热血顷刻势如江海波涛滚滚东去，于是几乎一个鱼跃，便翻身下床，连早饭也顾不得吃，“走，现在就走么？”妈妈在一旁说道：“小五子啊，先洗把脸，喝碗稀饭再跟你三哥他们去，革命还不吃饭啊？”

咳，是豪情，激情，还是冲动？不知道。反正那天早上我什么也没有吃，便扛着红旗，准确地说，是一杆“五星红旗”，走在基干民兵队伍的最前面，雄赳赳，气昂昂地去“破四旧立四新”。在我身后，是基干民兵排长陈恩连以及革命的积极分子彭光荣等几个人敲着的锣鼓家伙，那个劲儿，仿佛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好象要一下子就把锣鼓砸碎也不能表现他们革命的彻底性似的，粗旷，野味十足。

队伍沿着我家通往供销社的那条大道，蜿蜒几个弯儿，我们就到了第八生产队社员驻地。我三哥和几个绝对是“根红苗正”的后生，装出一副最庄严、最神圣的样儿，扯起嗓子喊道：“革命的贫下中农们，今天我们第一生产队的革命同志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伟大号召，到你们第八生产队来破四旧立四新啦。谁家有什么四旧之类的东西，就自觉地交出来，我们一定要和旧世界彻底决裂，决不能当革命的绊脚石啊。”

家家户户都有人自觉地把一些描有龙凤的家什抬出来，搬出来，拿出来，一个穿着许多补丁衣服的中年男子，可能我该叫他什么什么叔叔的吧，只听他咋咋呼呼地说道：“啊，这是那年斗地主，分浮财，分给我们家的八仙桌，什么呀，尽刻些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牛鬼蛇神，我们才不要呢，拉走吧，拉走。”我好奇地探身走进他家，我发现他家若是抬出八仙桌，就只剩一张破床，破床上有一床破烂样儿的棉絮，啊，穷人，彻底的穷人，革命真彻底！

当我一边看热闹，一边巡视“革命的成果”时，哦，真行啊，我们第一生产队带来的四辆大马车都装满物件啦，什么花花绿绿的衣服，奇奇怪怪的玩意，说不清是什么的元宝，什么？啊，他们家竟然藏有国民党政府的钞票！“查一查，他们家什么成分？简直是历史反革命嘛！”“不行，就是不行，尽管他家是贫农，但是仅从窝藏蒋介石的钞票而言，就该给他戴高帽，就必须游他的乡！”尽管七嘴八舌，意见很快就统一起来，哈，一位老大嫂被人从家里拉出来，毫不客气地套上临时制作的足有一人高的高帽，被两三个基干民兵反扭着胳膊，“走！老实点。”“只许你老老实实，不许你乱说乱动！”“打倒历史反革命！”一人高呼，众人群起响应。了不得啦，我们第一生产队在“破四旧立四新”的第一个战役，就立下盖世奇功！所有的小伙子，所有的大大小小的姑娘，都把头抬得高高的，把胸脯挺得高高的，神气极了！哼，天下就算我们最革命的了，谁也比不上我们。

不知为什么，我当看见那些繁体字书本，那些发黄的线装书本，被统统地稀里哗啦地从各个角落翻腾出来，要毁灭的刹那间，我丢下红旗，悄悄地钻进玉米地，望家里跑去。为什么？我记得，我大哥的那捆书，挂在我家屋梁上，那里面有一套分为上下册的《三国演义》，我早就想看了。可大人说，“少不看西游，老不看三国，小孩家更不能乱看书。”我才不管呢，大哥又不在家，他的东西若没有人管，还不一准全部落难？再说了，多好的书啊，为什么要烧毁？

我三步并着两步，抄小路，钻玉米地，径直跑回家里。真的万幸，那第八生产队的队伍看来没有我们第一生产队的革命群众革命，这么半天还没有到我们家呢。于是，我不管三七二十一，跳上桌子，拿下书捆，急匆匆解开，将那《三国演义》，揣进怀里，转身拿起小“铁铲”，跑到房后玉米地里，使劲地挖了一个小坑，四处望一望，没人，就连风儿也停了，四处静悄悄地，就扯过一把枯草，裹着书儿，放进去，用小手，摁了又摁，复又将泥土盖上，用脚将松土踩实，最后又抓过来一些细碎的草叶，掩盖一番，绝对看不出泡坑的痕迹，才满意地离开。哼，休想把我大哥的东西、我喜爱的书遭殃！

我复又溜回阳光灿烂的大道，寻找那继续大闹革命的队伍。我路过我邻居唐二嗲嗲家时，发现唐二嗲嗲依然在给“故人”烧纸，而且非常虔诚。我心里想：唐二嗲嗲都81岁了，是县里有名的劳动模范，全县就他80多岁还参加生产队里的劳动，多勤劳的一位大爷啊。没错，我什么也没有看见！我有意地扭过头，避开大爷的眼光，悄然走远。

热闹，热闹，绝对地热闹！这一天，我们的队伍，我们革命的队伍，九个生产队，一共抓住十几个现行的、历史的反革命！而且，据民兵营长讲：现在阶级斗争非常复杂，有许多敌人就掩藏在我们革命队伍里头，大家一定要擦亮眼睛，提高警惕，时刻准备战斗。

非常奇怪哦，忙碌一天，竟然忘记了肚子的不满，革命的热情有时竟能充当食粮。

到了晚上，我们将白天收缴的所有“四旧”一起堆放在距离我们大队部不远的四叉路口，点起熊熊大火，那火焰仗着那些不知有无生命的“四旧”物品，那棉的，丝的，纸的，瓷的，陶的，铁的，铜的，金的，银的，玉的，木的，好象拥抱在一起，无声地哭泣着，飞腾着，化着无尽的哀怨，火焰里不时爆出一些不知什么原因的爆炸声，激起一阵阵烟灰，浓烟，烈火，火里无数无法用像声词表达的动静，一直延续到很久很久。

天啊，火光冲天！

      我的脸蛋被大火灼得滚烫,我的后背却有些凉——我私藏的《三国演义》不会给我惹事生非吧？